从魏海全夫妇住的小区驱车八公里,才能到咸阳市五陵故园。
陵园里随便一个工作人员都会告诉你:“往左边一直走,中间有个台台,台台上去有个亭子,往北边就找得到魏则西的墓。”
“爱子魏则西之墓”,在周围“严父、慈母”的墓群中尤为引人注意。
从陵园路口到墓地大门这段路,魏海全是数着走的。“大概800米左右,1000多步。”
22岁的魏则西,去年死于恶性软组织肿瘤滑膜肉瘤,目前仍未有有效的治疗手段。
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魏家通过百度搜索,在北京武警总队第二医院(下称武警二院)先后接受4次生物免疫治疗。
魏则西之死,暴露出百度广告竞价排名、部队医院科室外包给“莆田系”,以及虚假医疗广告等问题。
魏则西在知乎上自述经历,留下了“你认为人性最大的恶是什么”的拷问。
这是魏则西去世的第338天。一直没有等到百度等相关方道歉,魏海全夫妇为此与之对薄公堂;对儿子生命延续的渴望,已经47岁的王可卿选择了做试管婴儿。但失败了。“肯定要再去的,完成儿子的遗愿。”王可卿说。
魏则西的墓的周围,尽是老人的墓。在一片子孙儿女立的碑中,“父母泣立”四个字尤为引人注意。
失独一年
魏海全说,过去在家里客厅的阳台,能直接看得到五陵故园那边的碑影。现在,一栋拔地而起的大楼挡住了视线,魏海全便躲到儿子卧室的阳台抽烟。
“儿子管着我,不许我抽烟咧。”魏海全右手插着腰,学着儿子批评他的语气,“你又抽烟!”
话音刚落,他的动作戛然而止。“不说了!不说了!难受死了!”
这个曾经幸福的三口之家,如今只剩下两个年龄加起来过百的失独父母。儿子是禁忌话题,但任何微小的细节,都能与魏则西联系起来。
母亲王可卿回忆26年前,魏海全第一次到她家,一口气做了二十二个菜。她接着说:“则西喜欢吃肉,不喜欢吃菜。”没人接话。王可卿连忙起身,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进了厨房。
魏海全端起茶杯:“则西可帅了;如果他觉得和你聊得来,真的是出口成章。”他端着茶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脸埋在热气里,“不提了。”
日子在反反复复的“不许提儿子”和“忍不住提儿子”间流逝,悲伤从没有在这个家里抽离。
魏则西在家里的东西剩的不多。卧室每天都被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生前睡的单人床枕头上,放着大幅彩色遗像;书柜里留着《史记》、《国富论》等魏则西生前看的书;抽屉里有在大学时得的两个奖状;奖状下压着魏则西从小到大的照片;衣柜里,有母亲给他定做的两身保暖衣。
王可卿仍用着魏则西生前的手机,桌面是儿子生病期间苍白的笑容。
她打开魏则西的知乎账号,“你看”,粗糙的手指划着屏幕,“有十三万六千人点赞咧。”王可卿常常想,为什么走的是儿子,不是她与丈夫间的一个。“留我们两个活着,有什么意思。”
魏则西是魏海全夫妇最大的骄傲。时隔多年,他们连儿子三年级写的作文《游园记》的教师评语都记得,“如诗如画。”
“初一的时候,我是则西的老师;初三的时候,他就是我的老师了。”魏海全向搜狐公众号《后窗》回忆,儿子的记忆力很好,从未上过补习班,三年级得了区里奥数第一。
2012年,魏则西以603分考入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计算机专业。大学期间,他成绩优异,排名在班级前5%。
在魏则西的规划中,他要考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成为计算机大牛,进入微软、谷歌、百度之类的公司工作,“爸,我的前途不可限量。以后,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麻省理工学院是魏则西的奋斗目标,魏海全曾在知乎写过儿子生前写的诗句:人生壹世,草木壹秋,天地外,惟己耳,降心猿,鎖意馬。心與身合,無敵於天下。此吾平生之所求也。)
“人性最大的恶是什么?”
2014年4月底,魏则西被确诊为滑膜肉瘤三期。传统的癌症治疗手段效果并不明显。魏海全一家四处奔走,寻找治疗方案。
五个月后,在西安的医院做完一次切除手术,4次化疗和25次放疗后,魏家通过百度搜到了DC-CIK细胞免疫疗法与武警二院。
身穿军绿色衬衣的李姓医生告诉他们,“我们的技术好,是斯坦福的。保一二十年没问题。”
通过百度搜索,魏海全了解到,李姓医生上过中央电视台,这是一家三甲医院;魏则西在百度上搜DC-CIK细胞免疫疗法,也介绍为斯坦福的技术。
这成为了魏家的救命稻草。从2014年9月至2015年底,魏则西先后在该院进行了4次生物免疫治疗。
魏则西对这项技术深信不疑。他与在美国的好友李犀照频繁视频通话,“李犀照建议则西去美国治疗。”王可卿说,儿子拒绝了好友的提议。“他信心满满地说,美国太远,机票又贵。我现在接受的也是美国斯坦福最先进的技术。”
魏则西说:“妈,医生说了能保一二十年,我要十年就够了。医学发展快,十年之后(病)一定可以治愈。”
“斯坦福的技术”没能挡住肿瘤的恶化。6月份,肿瘤已转移至肺部、胸膜和纵隔。
一个半月后,因为儿子不配合治疗,王可卿绷不住了,将实情告诉魏则西:“儿子,你的肿瘤是恶性的!”在接受了真实病情后,魏则西的第一反应是“妈,咱们再去做一次那个生物疗法吧?”
2015年8月底,李犀照经过多方求证发现,魏则西在做的“生物免疫疗法”,在临床阶段就被淘汰了,现在美国根本就没有医院用这种技术。
“有一天,则西和李犀照聊视频后,则西出来……满面愁容,看得见的失落、愧疚、不甘……”缓了几分钟,王可卿重复了魏则西当时的话:“爸,妈,咱们可上当了!”
更绝望的是,魏则西自己也垮了。他的肺已经积满大量的血水,不断地吐血喊疼。
还有两个月便是新年了。魏则西第四次在知乎上提到想过自杀:最先厌恶的……是我自己。面对可怕的医药费的缺口和放下尊严、面子的父母,魏则西几近失控:我难道不羞愧吗?我魏则西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魏则西的头发因为靶向药的副作用开始变白。王可卿说,有次在地铁上,一个小孩子一直盯着他的白头发看,表现得很害怕。“儿子很难过,小孩怕他。”
5个月后,北京武警二院肿瘤生物治疗中心还给魏海全打过一次电话。
电话里,对方仍劝魏则西接受生物免疫治疗。魏海全质问:“我们(癌细胞)都已经转移了,20多万花进去了,根本没用,你们的心怎么这么狠?”
对方坚持:“我们有最先进的技术。”
2016年2月26日,在经历了4次生物免疫疗法的治疗之后,魏则西在知乎上回答了“你认为人性最大的‘恶’是什么?”他详述了自己的就医经历,在最后写下:希望大家不再受骗了。
事后的调查结果认为,百度搜索相关关键词竞价排名结果客观上对魏则西选择就医产生了影响;武警二院存在科室违规合作、发布虚假信息和医疗广告误导患者和公众、聘用的李志亮等人行为恶劣等问题。
2016年4月12日,魏海全用儿子的知乎账号写道:则西今天早上八点十七分去世,我和他妈妈谢谢广大知友对则西的关爱,希望大家关爱生命,热爱生活。
魏则西的头发因为靶向药的副作用开始变白。王可卿说,有次在地铁上,一个小孩子一直盯着他的白头发看,表现得很害怕。“儿子很难过,小孩怕他。”
“我们不在乎钱,我们想要道歉”
魏海全想和很多人“讲理”。一年来,一口憋闷在胸中的气始终未能出去,这口气夹杂着对儿子极度的想念,以及对百度等涉事方的失望。
魏海全想不通的是,百度与武警二院至今未向魏则西的事道歉。“我们不在乎钱,我们想要道歉。”
王可卿向记者描述,“魏则西事件”变成公共事件后,很多在武警二院做生物疗法的家属,聚集在医院门口要求退款,有人给王可卿打电话:“人家都去要钱了,你们怎么没去?”
当时,魏海全夫妇因忽然而至的大量媒体手足无措,丧子之痛又锥心难忍,他们躲到了乡下去。
魏海全想,既然事情闹得这么大,百度和武警二院应该给个说法吧?
眼巴巴等到九月,魏海全夫妇等来了李彦宏公开接受央视的采访:过去这几个月,因为医疗的事件,我们一个季度砍掉了20个亿的收入。
魏海全在家里一下子坐不住凳子了;王可卿问,这是什么意思?是怪我们则西耽误他挣20个亿了吗?他为什么不道歉?隔天,二人就联系了律师宋维强,买了车票进京,签了“全权委托书”。
9月11日,律师通过魏则西生前的知乎账号向百度公司和李彦宏发出关于解决魏则西一事的商榷函。
其中写道,魏则西父母没有得到一个主动的说法,这让他们难以平静。为什么百度至今没有拿出一分钱去抚慰魏则西的父母?
没有等来任何回应,魏海全夫妇选择与百度和武警二院对簿公堂。
10月20日,律师宋维强寄出起诉书等材料,11月14日,北京西城法院已约见律师。“法院等
各方都在为这个案子积极努力。”魏海全说。
律师未透露进展,让魏海全等待消息。每天关注新闻的魏海全,不时挑出来一个政策性新闻问:“这个是不是我们则西的事情推动的?”
去年7月8日,国家工商总局发布《互联网广告管理暂行办法》,明确要求,互联网广告应当具有可识别性,显著标明「广告」,使消费者能够辨明。
10月,我国首个免疫细胞制剂制备行业规范发布,对免疫细胞治疗的质量管控和安全保障具有重要意义,以防止魏则西事件重演。
11月15日,武警部队全面停止有偿服务工作取得阶段性成果,已停止医疗合作、房地产租赁、招待接待等项目1903个。其中,被停止的医疗合作项目有375个。
魏海全说,全世界都知道魏则西的名字,儿子是伟大的。他的死推动了整个国家的政策变动,让很多人不再受骗。
因为儿子生前反对抽烟,魏海全已极力节制抽烟。“不抽烟心里烦”,他现在躲在儿子卧室的阳台抽烟。
未完成的遗愿
2016年4月11日晚,魏则西去世前的最后一晚,他要求父母关上门、关掉手机,一家三口躺在床上聊天。“爸,妈……你们再要一个孩子吧……如果岁数太大了,就去做,试管婴儿。”
王可卿不想要一个新的孩子。“年纪大了,也不会再有像照顾则西一样的精力,去照顾另一个孩子了。”王可卿指了指魏海全待的屋子,“都是他想要,他觉得这是则西生命的延续。”
考虑到二人的年事已高,为了能再要个孩子,魏海全还吃了中药调理。但王可卿的肚子迟迟没有音信。
他们决定去做儿子说的“试管婴儿”。
魏海全与王可卿走进了陕西省妇幼保健院,开始长达七个多月的奔波。
从咸阳市出发,王可卿要乘坐40分钟左右的公交车,9站地铁,再步行800米。来回四个小时车程的路,王可卿趟了几百趟。“早上六点出家门,抽完血才能吃饭。到现在,得抽了几十管血了。”
按照陕西省卫计委关于失独家庭的相关规定,魏家得到了包括精神慰藉费和生活补助费在内的3万元补助金。
他们被发放了两张一卡通,与普通卡不同的是,这两张卡被剪掉了右下角,这是“失独家庭”的标志。
然而,胚胎在王可卿的身体里仅存了14天便消失了。这意味着,他们大半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在医生的再三劝导下,王可卿被拉进了一个名为“失独家庭再助孕”的群,医生希望她能多与别人沟通,排解忧虑。“加了群,也没啥用。大家心情都不好,没人在群里说话。”王可卿说。
3月17日,有人在群里率先开口。内容是一位失独母亲一阶段以来打针的种类和价格,很快,有医生出来解答。王可卿低着头认真读了读,关上了对话框。她说,我们身体情况不一样,打的针都不一样。
此前,王可卿已经打了三针促排卵针,药物与激素的作用让她发胖了十五斤。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好好调理身体,要减减肥。
为了“减减肥”,47岁的王可卿已经十天没有吃过晚饭。王可卿说,等身体恢复好了,再接着去。“肯定要再去的,完成儿子的遗愿。”
魏则西留下的照片中,一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他们都笑得很开心。
“魏则西是谁?”
这一年,魏海全的身体每况愈下。脂肪肝,胆囊炎,颈椎病,左心室肥大……为了锻炼身体,他时常与妻子在渭水边大步地走。
在2008年即选择病退的王可卿,之前是围绕儿子生活:照顾魏则西吃饭、上学、陪床。
她试图延续原来的生活。上午,扫地、拖地、擦桌子;午饭后,去哥哥家接替嫂子,照顾大小便不能自理的母亲;但晚上七点左右回家,空荡荡的屋子里,扭头就能看到儿子的遗照,她开始难受。
3月15日,一名富商找到魏海全,他想召集最好的VR工程师,让他们在虚拟中见到儿子。
王可卿听了咂嘴:“啥叫虚拟中见到儿子?”查阅了关于VR的信息后,魏海全说,“得戴个眼镜看,立体的像真人一样站在面前,不戴眼镜就看不着了。”王可卿没有接话。
除了承受丧子之痛,出乎魏海全意料的是,麻烦随之而来。亲戚与朋友间,开始悄悄流传着魏家拿了巨额赔偿的事。
“都上了两次《人民日报》,还能没有赔偿?”面对亲戚要求还钱的质疑,魏海全百口莫辩。
一通河南的电话,打到王可卿的手机。“我们女儿得了癌症,你们得了那么多捐款和赔偿,分给我们点吧。”王可卿一头雾水,谁和你说我们得了捐款和赔偿?
从魏海全家客厅的窗户看去,楼下有一小片油菜。金黄色的花儿在风雾里发抖。春天来了,外面的日子仍在继续。
在百度的搜索引擎输入DC - CIK 生物免疫疗法,仍未有相关警告提示。在首页的百度学术中,有197条关于该疗法的相关学术论文。
“魏则西事件”后,武警二院贴出停诊通知,宣布暂时停止一切对外服务,至今未有开诊的消息。
一位在魏则西去世后,常来看望魏海全夫妇的同学,有两个节日没有来了,魏海全咕哝着:“小姑娘还在读研究生,可能也忙,没准也谈恋爱了。”
车牌陕D开头的咸阳城,向来没什么动静,到处是羊肉饸饹与面皮的味道,油泼辣子将整座城市浸润得饱满又辛涩。出租车司机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问:“魏则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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