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多次恐吓我，说我不做结扎手术就是扰乱国家秩序。”两个月前，云南镇雄县一位42岁男子的遭遇引发网友热议：他在没有签字同意的情况下，被镇雄县计生部门“强制”结扎。一纸节（绝）育手术证明让这名男子十分尴尬。手术完成后，伤口有点疼，但并不影响走路。
然而，同样是被强制节育，安徽芜湖的女子滕优霞却因此毁掉了生活。
滕优霞和丈夫李凯 夫妻俩在整理多年积累的材料，准备上诉
26年前的一个普通夜晚，时年23岁的滕优霞“被节育”：子宫内被安放进一枚金属节育环。这个时候，滕优霞刚生育完不足一月，子宫还未收缩。
这场突如其来的安环事件，成为多年后一场噩梦的开始。
后来，体内断裂的节育环改变了她的人生，“我的子宫被戳穿，女性生殖器官基本被摘除，现在金属残留环还在盆腔摩擦，流血、发炎……”26年间，滕优霞跟随丈夫辗转安徽、江苏、上海等地，跑了23家医院，但病情始终未见好转。
残留在滕优霞体内的节育环残片
于是，暂居上海的滕优霞将繁昌县妇幼保健和计划生育服务中心、繁昌县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告上法庭。不过，今年2月6日，迟来的一审判决书像一记闷棍，令滕优霞无法接受：因证据不足败诉。近日，滕优霞向芜湖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目前已被受理。
这26年，滕优霞到底经历了什么？
4月6日，记者赶赴上海展开调查。
23岁被安环
“之后下体出血不止，被诊断偏移3cm”，1991年10月4日，滕优霞清楚记得这个日子。那个晚上以后，她的命运便不再被自己掌控。
当时，滕优霞只有23岁，一个月前，儿子的出生让她开始憧憬未来的模样，一切刚刚开始。磕山村，安徽繁昌的一个普通村庄。滕优霞的丈夫李凯回忆，当晚10时左右，敲门声响起。
李凯告诉红星新闻，进来了六七个人，生育完只有一个月的妻子随后被强制安环，“他们只说，如果出现异常情况可以取环，然后便离开了。”
滕优霞如今生活不能自理，丈夫李凯成了她的依靠
安环后，滕优霞的下体出血不止，小腹疼痛难耐，“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控制不住流血。”
于是，在安环后的第32天，李凯将妻子送到繁昌县人民医院医治，“医生开了些消炎止血的药，就回家了。”然而，服药后，滕优霞的病情并未减轻，“一个月有20天在出血。”于是，李凯找到村妇女主任李秀兰看能否为妻子取环，“但她说，那是妇科病，自己去看。”
滕优霞发现，子宫内的金属节育环在剐蹭自己的身体，安环已经几个月，但是身体里竟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由于出血严重，滕优霞迅速消瘦下去，李凯说，看着妻子虚汗直冒，他就买阿胶、红参给她补血，但是仍未能阻止褐色血块不断涌出。直到1997年8月，服药完全不能控制止血。滕优霞左侧小腹明显鼓起，“最严重的时候就像怀了六七个月的孩子。”
同年8月9日，经繁昌县人民医院诊断，滕优霞宫内的金属节育环偏移了3cm，需要尽快取环。
于是，磕山村妇女主任李秀兰将滕优霞夫妇带到繁昌县计划生育指导站取环。
村妇女主任李秀兰写下的证明
李凯说，取环当天，妻子大出血，没有哭喊，痛得直接晕了过去。不过，他看到的节育器只是一个被血肉包裹的、很小的白色金属条。“妻子醒后，意识不清，回家后，两周没有下地，出血出了3个多月。”
1998年，李凯在上海找到了工作，妻子由家人照顾，“她不能洗衣服，不能碰冷水，连家门口20米外的池塘边都走不到，弯腰用劲就出血。”第二年，滕优霞病情好转些后，被李凯接到上海，“一开始在服装厂干缝纫，最后实在疼得受不了，就不做了。”
回家后的滕优霞身体开始浮肿或者疼痛，“我用白酒泡了辣椒、老姜，给她抹，这才好了些。”如果不吃消炎止血的药，滕优霞的病情就会恶化，如果不及时补血，“她马上就会倒下。”
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滕优霞告诉红星新闻，“我快要被害死，一团一团的淤血往外走。”
金属环残留体内
“他们为什么要隐瞒真相？”
这样的疼痛持续到2006年，滕优霞感觉自己快要不行，流血、小便失禁，而且长达3个月之久。
被疼痛折磨的滕优霞成了医院的常客
2006年8月29日，滕优霞在上海仁博医院对盆腔积液进行治疗后，又有些好转，但是四五个月后，又变差了。此后，又是反反复复出血。直至2011年1月，由于出血不可控，在上海市青浦区中医医院的建议下，滕优霞安了曼月乐节育环止血。经期这才恢复到15天左右，但两三个月后又加重。
2年的时间对于滕优霞来说，太过漫长。到了2013年的4、5月，病情反复，接连出血3个多月，黑色的淤血和剧烈的疼痛从下体涌出，双腿开始不能正常行走。
2013年7月18日，滕优霞以为腰椎盘突出“光顾”了自己，所以就前往江苏省昆山市中医医院进行保守治疗。
在进行核磁共振诊断前，医院对滕优霞进行放射（DR）检查，以排除患者体内含有金属的可能。但是，
令医生惊讶的是，滕优霞体内竟然有金属残余物。报告医师庄华开具的检查报告显示，“（滕优霞）盆腔多发点状高密度影。”
李凯回忆，当时，主治医生直接说是金属节育环残留，“哪儿上的，让去哪儿取。”
昆山市中医医院的DR检查报告让滕优霞夫妇知道真相
这时，滕优霞和李凯才恍然大悟，原来折磨自己多年的竟是十几年前上的金属节育环，“既然繁昌县计划生育指导站没取干净，他们为什么要隐瞒真相？”
2013年11月28日，滕优霞在中国福利会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的诊断结果与江苏省昆山市中医医院一致。
中国福利会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医师刘嵘在一份放射诊断报告中写道，“（滕优霞）
耻骨联合上方4.5cm左右见长约3cm残留的金属节育器影。
放射学诊断：金属节育器残留。
”同时，在临床诊断一栏中注明“环嵌顿？环断裂？”（下图）
而该院另一份彩超报告也显示，“节育器：宫腔内见短条状强回声，长约9mm，伴声影，与右宫角分界欠清，其下方另见条状强回声，长约26mm，伴声影。”（下图）
得知真相的滕优霞夫妇顿时愤怒，旋即带着诊断报告和DR片返回安徽，向繁昌县计划生育指导站提出质疑。“当时，徐副站长说，时间太长，你们先看病，该他们负责的，一定负责到底。”
取环治疗艰难
切除子宫卵巢后，盆腔仍有点状高密度影
于是，2014年1月10日，滕优霞在中国福利会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内再次取环，但是，由于出血不止，导致手术中断。
据该院当天的《电视下宫腔镜手术记录》记载，本次手术中，未见残留金属环环影，残留环嵌入肌层不能排除，不过将此前止血的曼月乐环取出。（下图）
回家后的滕优霞再次卧床不起，2个月反复出血。李凯告诉红星新闻，8个月内，妻子服用了800多粒妇康片止血，但仍没有挡住病菌的吞噬，“2014年12月，妻子的宫颈开始化脓，而且不能服用妇康片还有头孢类消炎药，一吃就过敏。”在切除宫颈前，李凯带着妻子再次返回安徽繁昌，申请医疗事故鉴定，但是，繁昌县计划生育科技专家委员会认为，金属环残留滕优霞体内的依据不充分。
病情已经容不得等待，滕优霞无功而返。
2015年1月，宫颈化脓加重，下体频频出血，药物已经阻挡不了滕优霞的身体逐渐垮下去。
在医生的建议下，2015年1月16日，滕优霞切除了子宫，但令她恐惧的是，“他们竟然擅自将卵巢和宫颈也切除了。”不过，中国福利会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向繁昌县人民法院辩称，当时进行的是“全子宫切除术，双侧输卵管切除术，术中，见其子宫增大如孕2+月大小。冰冻切片诊断为：子宫肌腺病（受某些因素影响，子宫内膜侵入肌层）。”
之后，滕优霞小便失禁，同时仍反复流血。2015年7月，在进行完膀胱修补悬吊手术后，小便失禁的情况才暂时得以解决。
在稍后半年的求医问诊中，多家医院CT结果显示，滕优霞的盆腔内有点状高密度影，并且出现不均质混合包块。但拖延至今，这些隐忧还在，“它们就像鱼钩一样，挂在我的盆腔、膀胱、肾脏还有直肠上……”
多家医院相继检查出滕优霞盆腔内多发斑点状高密度影
"证据不足"一审败诉
“提起上诉，我需要政府澄清事实”
在滕优霞一家不知如何是好时，李凯向红星新闻回忆，“2015年的年底，繁昌县卫计委主任彭再宏伸出了‘援手’，他说和我无冤无仇，要帮我上诉，要自己告自己，并且协调办了法律援助。不过，副主任陈琳却说，民告官告不赢，并且说我，那些报告都是假的，凭什么帮我维权。”
滕优霞切除子宫后被鉴定为六级伤残
不过，2016年3月，滕优霞还是向繁昌县人民法院递交了材料。“本来说好，5月6日开庭，结果被推迟，说要做鉴定，看体内是否有金属节育环残留……”
去年6月14日，在繁昌县人民法院一名法官和一名书记员的陪同下，滕优霞在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进行放射诊断。医师史彬开出的一份《X线摄影报告单》显示，“骶骨见类圆形高密度影，相当于小骨盆区显示类圆形高密度影，密度不均。诊断意见：骶骨区异常高密度，建议进一步检查。”
但滕优霞当时未进行进一步诊断，“报告中的内容没进判决书。”
不过，2016年12月16日，滕优霞案一审开庭，李凯告诉红星新闻，“下午开的庭，时间很短，关键证据还没有完全呈现就休庭了。而且，当庭没有宣判。”两个多月后，滕优霞案终于判决——因证据不足，滕优霞败诉，“即使在‘存在残留环’的前提下，原告仍需要证明残留环与身体损害后果之间的因果关系。”
繁昌县人民法院驳回滕优霞诉讼请求
滕优霞的代理律师认为，该案涉嫌人身侵权，既需要存在侵权事实，又要有相应的受害事实，目前，繁昌县人民法院认为侵权因果关联性不强，所以仍需要进一步鉴定。“但是，一审时法官未对模糊的鉴定结果补充鉴定，确实令人意外。因为，只有补充后的鉴定结果才可以作为审判依据。滕优霞案关键在鉴定侵权因果性是否成立，按照目前情况，只能重做鉴定确定因果关系，也可以进行取环手术，保全证据。”
2016年11月，病情再次加重，病床上的滕优霞落泪
53岁的李凯告诉记者，“没有其他诉求，只想尽快手术，取出节育环，保住妻子性命。我不是在和国家打官司，但我需要政府澄清事实。”
丈夫26年收入基本救妻
“希望尽快将残留环取出，不能因此要她命”
从1991年至今，26年时间里，李凯所有的收入基本用于救治妻子，“
这么多年下来，一分钱都没有报销，医药费怎么也有70多万元了吧。
”2015年10月，滕优霞曾申请繁昌县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转外诊疗，但是被拒，红星新闻注意到，被拒理由是，“如果本次治疗情况，是由计生手术引起……不纳入报销范围。”
滕优霞申请医保被拒
一方面，卫计部门不承认滕优霞体内残留节育环的事实，另一方面，社保部门不能通过滕优霞的医保申请，这让已经捉襟见肘的李凯有些难堪。
显然，滕优霞对一审判决有些失望，近日，她已向芜湖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目前已被受理。
李凯向记者介绍案情
李凯对二审抱有期望，“我能肯定，她体内残留了金属节育环。现在，医院一旦知道是她的身体是医疗事故造成的，便不敢接诊。”
“我只希望能尽快将她体内的残留环取出。”李凯有些后怕，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不能因为这个就要了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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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 黄淑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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